俟衔

雁默温俏 等等等

【温俏】溯流光

1
中苗边境上有一茶肆,名唤清茗居。此地偏僻,本无什么人客,却为众多中苗奔走的侠客游人提供了休憩之所,更能凭借地利为两境人员提供一些武林消息,常有人来此探听,竟也逐渐热闹起来。
那坐在二楼窗边的一名白衫客,便是常客。他来此处,也不与人交谈,只是要一壶茶,便可消磨一个下午。
店小二起初感到奇怪,后来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,每次远远见到他,不等吩咐,就主动送了一壶茶去靠窗雅座。
店小二是知道他在等什么的。
那是两年前的事了。白衫客第一次来到清茗居时,便赶上了一桩大事:有十数名方士结伴求仙,死在了自己所制的仙药下。有人说他们是得道羽化了,也有人说他们是作孽太多被无常钩去了。众说纷纭,闹得沸沸扬扬。
那白衫客一壶茶只饮了一小口,就再未拿起杯盏。他低头沉思了半晌,向店小二索得纸笔,写下了半首诗。为何是半首?只因他写到一半处,便被急匆匆赶来的另一名白衫客拉走了,那后来之人火急火燎,也不管他是否有写完,不容分说拉着他便走,也不知是摊上了什么样的大事。
过了两天,那白衫客回来了,索要那张纸。清茗居来往多为武林人士,通常一语不合便开杀戒,店小二晓得厉害,是故客人所落下的东西都小心保管,待人来取。
白衫客取回那张纸看了一眼,忽地兴奋起来,读了一遍,连说了四五声“好”,店小二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。原来那半首诗已经被人续完,现将其抄录如下:
飞光飞光,劝尔一杯酒。吾不识青天高、黄地厚,唯见月寒日暖,来煎人寿。食熊则肥,食蛙则瘦。神君何在?太一安有?天东有若木,下置衔烛龙,吾将斩龙足、嚼龙肉,使之朝不得回、夜不得伏。自然老者不死、少者不哭。何为服黄金吞白玉?谁似任公子,云中骑碧驴?刘彻茂陵多滞骨,嬴政梓棺费鲍鱼。(本诗作者李贺)
纸上署名任秋水,白衫客从店小二处探得此实为神蛊温皇所续。他又将其读了几遍,叹道:“神蛊温皇,真乃吾之知己也!”
此后,白衫客便每日前来,等待与神蛊温皇见面。其实神蛊温皇名列天下风云榜上天下第一毒,大名如雷贯耳,只需稍加打听便能知其下落。但白衫客说非缘分不足与聚,偏要一个人在此等待。店小二劝过几回也就不再管他了,只是时常会摇头嘀咕一句“怪人”。
如此过了大约半年时间,那白衫客突然不来了。起初店小二以为他是事务繁忙晚一点到,谁知他竟然再未出现过,没有一句交代,就这么突然消失,失去了一位客人,店小二还有些不舍。
不久,中苗战争开始。清茗居地处边关,首当其冲,生意做不下去了,就散了。店小二也失了踪迹。
那段莫名其妙的故事就此中断,被人淡忘,估计只有那店小二偶尔还会想起来,做茶余饭后的谈资逗人一乐了。

2
中苗历来不合,大大小小的仗没少打,但从未有一次战争规模能有如此之大,几乎波及两境半数之地。一战输财,一战生灾,中苗皆是十里缟素,百姓流离失所。
中原百武会盟主俏如来有感于战争带来的灾害,亲自与苗王会谈,商议休战。谁知苗王表面答应,会谈之日却反悔了,带了精兵八百捉拿俏如来。好在俏如来知苗王素来无信,早安排了雪山银燕和独眼龙接应。那日两人都杀红了眼,浴血将俏如来救了出来。
谈判破裂,群侠激愤,纷纷请战。苗疆军队也已临近边界,大战一触即发。此次大战,因有俏如来一事在前,必将越发激烈。
正当士兵们枕戈待旦之际,一条消息开始在军中迅速流传:盟主俏如来不见了。此事一传十十传百,很快全军都知道了。众人议论纷纷,后来更传言,说俏如来估计兵力,推测此战必败,故而逃走了。
群众口舌最是难控,流言越传越悬,更是让人愈加坚信。闹得人心惶惶,也没了战心,有人开始卸甲逃走,也有人聚众去史艳文府邸闹事,要讨个说法。
正气山庄内,史艳文正为此事而焦心:一句交代也没有就不见了,这可不是俏如来一贯的作风。若不是真有急事,就是出事了。
听得屋外吵闹得厉害,史艳文心里焦躁,却还是平复了一下心情,一面叫雪山银燕、剑无极和独眼龙三人去拦截逃走的人,一面出来应对。
“各位,请听史某一言,我儿史精忠有要事在身,不得与大家见面,还请见谅。他已经拟好计策,只待天明实施。当此危难时刻,还请诸位相信我儿,莫要乱了军心,史某一定会给诸位一个交代!”
一席话说得恳切万分,众人吵嚷了一番,终是念在史艳文为武林众多贡献之面,散去了。
次日天一亮,众军士就在史艳文的带领下杀向了战场。有人注意到俏如来只身上了神蛊峰。
苗疆人数之多远超情报所得,他们将中原人马截断,引诱开来,各个击破,中原很快溃不成军。虽众将领誓死抵抗,然亦有人弃械逃生。
战争到了后期,眼见着中原就要溃败,苗疆士兵突然莫名奇妙地死亡,出现了好几处漏洞,中原人马遂利用这些破绽突围出去,不致全军覆没。
俏如来依旧没有回去。
他接到神蛊温皇的邀约,说有办法将中原损失降到最低。而条件便是——俏如来留在神蛊峰。
战争结束后俏如来在神蛊峰门外呆了两天,神蛊温皇没有再对他说过一句话,就算俏如来问,他也并不回答。直到第三日凌晨时分,侍女凤蝶送来茶水,告诉俏如来主人将回,会在此处会见他。俏如来这才明白温皇早已不在屋内,他顺从地坐下。
等了近两个时辰,桌上的茶凉了几遍,温皇依旧没有出现。俏如来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,把玩手中琉璃念珠。
倏忽一阵风起,吹乱俏如来的发丝遮住眼睛。俏如来依稀见得一道蓝色身影分花拂柳而来。淡蓝色衣袂飘摇,手中羽扇摇得云淡风轻,面如春风含着笑意,入鬓飞眉神逸俊朗。风流而不失庄重,儒雅而不显古板。身后是花柳春风,而他是那其中最耀眼的一株。他淡淡一笑。
俏如来的呼吸拉长了几秒。他急忙起身迎接:“前辈……俏如来见过前辈。”
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,此后俏如来曾多次追忆,却怎么也记不清当时的情景,只有一些零碎记忆,拼不出完整的画面。似乎命运一开始便不打算给他一个完满的结尾,便索性让他忘了开头,免得无法呼应。
俏如来在神蛊峰安定下来,每日以琴佐诗、以茶载棋。清闲安逸,如同闲云野鹤一般。
只是一颗操劳惯了的心又怎会轻易安定下来,俏如来忧心中苗战况,准备拜托凤蝶去打探情况,谁知正碰上凤蝶准备出门。
“凤姑娘欲往何处?有急事吗?”
凤蝶担忧地摇摇头,道:“主人的旧疾又犯了,我去采些药,很快便回。”

3
出身万济医会、名动天下的神蛊温皇会有旧疾!俏如来万分讶异,但更多的还是担心。
温皇每日都会来与自己闲话几句,依旧是平日里谈笑风生的温皇。但细细想来,他这几日经常会迟到,不再饮酒,就连茶也饮得少些了。当时没怎么在意,如今想来竟是身体有恙所致,俏如来内疚了一阵子,主动揽下了采药的责任。
都是些寻常可见的药草,在市井店铺里便可买到,只有一味“鬼脉草”,俏如来问遍了大大小小的药铺都没有找到,只打听到了在奈落谷中可能有。
奈落谷是人类禁地,其间暗泽遍布,禽鸟止步,只有一些不知名的野兽出没。
俏如来用了两天采到鬼脉草。他出来时,浑身没有一处皮肤完好无损的,就连脸上都是伤痕累累,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口子,不断地往外渗出鲜血。
他回到神蛊峰,将药草交与凤蝶,才放下心来,守在温皇的床边不眠不休,衣不解带地照顾着。
凤蝶看不下去了,犹豫着道:“其实主人他……你不必如此的。”
俏如来叹了口气,道:“凤姑娘你不必管我,我只是外伤,外伤易好,内患难医啊,何况是多年暗疾。”
昏睡的温皇似乎做了噩梦,头上大汗淋漓而下,打湿了枕巾。他猛地抓住俏如来的手,断续道:“俏如来……你不要离开……不要离开神蛊峰……”
“前辈,俏如来不会离开,不会弃你于不顾的,你放心吧!”俏如来回握住他,郑重点头,那眼里的关切叫凤蝶都为之一振。
直到两天后,他终于支撑不住,趴在床边睡着了。
温皇爬起来,翻开他的眼睑,那双眼睛因为长久未得休息已经熬得通红,憔悴不堪。
凤蝶有些不忍心,道:“主人,你又何必这样去骗他,不让他知道外面的事就可以了。”
温皇没有回话,他眼神复杂地看了俏如来很久,才收回手,道:“好好照顾他吧。”
神蛊峰上安宁如常,除却那场疾病的风波不说,简直可媲美世外桃源。然而山下却是战火连天,一连几日都不停歇。中原失了俏如来,虽有史艳文主持不致溃散,但军心仍旧不能完全平定,与苗疆的几次战争失利后,就更加混乱了,到后来简直是风声鹤唳,草木皆兵。
俏如来昏睡了两天,被噩梦惊醒。他偏头看向窗外,一弯新月正挂在窗外的柳树枝上,黯淡的光晕根本照不到地面上来。
那格子窗突然响了一下,窗外多了一片黑影。出于习武之人的习惯,俏如来立刻警惕起来。他握紧琉璃念珠,悄悄爬起来。
那黑影一闪身进了房间,俏如来正待发招,却听得一声熟悉的叫唤:“俏如来!”
俏如来愣了一下,急忙点亮蜡烛。摇曳烛火下映照出来的人,正是燕驼龙。
“前辈怎么来了?中原如今还好么?”

4
俏如来连夜去向温皇辞行。
得知中原近况后他再也坐不住,整个心思都在中原上面。他站在门外说了半天,没有得到一声回应。或许温皇睡着了?俏如来想,自己实不该在此时打扰他的,看来只好先离开了。
刚迈开一条腿,就听得屋内传来温皇的声音:“俏如来,我不让你走。”
俏如来愣了一下道:“前辈,中原正处危难之际,需要俏如来。”
“那又如何?你答应过我不会离开神蛊峰的,你要违约吗?”
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传出来,温皇几乎将整个肺都咳了出来,俏如来一阵揪心。顾不得许多,他推门而入。温皇半躺在床上虚弱地看着他,道:“俏如来,至少不要在此时离开,好吗?”
他的长发散落在双肩上,因未加修饰,又有些凌乱,衬得他的脸憔悴不堪。俏如来一时不忍心再言离开,只得顺从地点点头,伴在他身旁。温皇也没了睡意,与他说了半宿的话,方才睡去。
直至天明,俏如来都未曾合过眼。温皇说一句要咳上四五声,一咳便牵得他的心也跟着痛,若温皇久时间不说话,他便又开始担忧中原状况,一颗心做两颗用,就此悬了一宿,始终找不到着落。
凤蝶晨间来探视温皇,见俏如来还守在那儿,便悄悄将他拉到一边,道:“主人没什么大碍的,你若忧心中原,就快回去吧,这儿有我就好。”
俏如来思虑再三,向凤蝶揖首道:“那就多谢凤姑娘了,待得俏如来解决好中原事务,必定回来。”
凤蝶却是心有所思,忧心忡忡道:“只怕事情未必像你想的那样简单啊。”
俏如来别过凤蝶,径自下山。
正逢集日,集市上却不如往日热闹,只有稀疏几个人走动。或抱着插着草标的商品满眼倦怠地寻找买主;或匆匆而过,急急营营,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与风波。
一步一哀嚎,十里无炊烟,中原竟然沦落至此!
俏如来拦住刚好擦肩的路人,拱手道:“请问前辈……”
那人细看了俏如来一眼,瞪起双眼,不待他说完便一脚飞来。俏如来不防,正中小腹,他吃痛退了一步,捂住腹部问道:“前辈你……俏如来可有得罪前辈之处?”
那人根本不予理会,向四周高声叫道:“大家快来啊,俏如来回来了,中原叛徒俏如来回来了。”
闻言四处都有了声响,紧闭的房门纷纷打开,那些刚刚还满面疲惫的人都如同打了鸡血一般,带着长短不一的棍棒跑了出来,一边叫嚣着一边冲向俏如来。
俏如来本能地想要运功反抗,但元气却被堵成了一摊死水,怎么也提不上来。他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功体已经被锁住了。
人流如潮水,棍棒似密雨,铺天盖地涌过来,俏如来避无可避。一脚踢在腿部,他踉跄一下;一拳击在胸口,他听到了肋骨断裂的声音;一棒劈在背上,他感到有鲜血肆意流下,火辣辣的疼……
“俏如来,中原叛徒,不得好死!”
“哼!亏我们之前还这样信任你,竟然勾结神蛊温皇帮助苗疆对抗中原!”
“叛徒、卖国贼、内奸,史家人都一样,都是些无耻之徒!”
各种不堪入耳的叫骂声闯入耳膜,冲击他心中一直坚守的信念。俏如来护着头部,蹲在地上任凭人们将怨恨发泄在自己身上。疼痛噬人骨血,那些误解却是噬人心魂。
史家人都一样?史家人都一样!
“父亲……父亲他怎么了?”
回答他的只有更加难听的谩骂和毫不留情的棍棒与拳脚,俏如来遍身鲜血,承受着这些莫须有的罪名。他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痛了,疼痛变得多了,也会无感,但为什么心却没有麻木?
俏如来茫然抬头,朦胧视线穿过人群的缝隙,看见一道熟悉的蓝色身影,摇着羽扇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。俏如来看到他的嘴唇动了动。
“你后悔吗?”
你后悔吗?俏如来问自己。或者应该问,你有资格、有权利后悔吗?

5
俏如来醒来是在神蛊峰。
再熟悉不过的地方,却再也无法让他感到安心。俏如来收拾好,准备悄悄走掉,正欲开门,便听见庭院中传来一阵脚步声。他急忙藏在门角处。
凤蝶推门而入,那门扇折回来,刚好将他遮住。凤蝶见他不在,又唤了几声,也不见回应,便走了。
俏如来松了口气,一只脚刚踏出门,身后传来温皇慵懒的声音:“你要去哪里?俏如来?”
俏如来回头,温皇正坐在床头的一张椅子上,张着一双朦胧的眼看着自己,看来是在此守了一夜。
俏如来拱手道:“前辈救命之恩,俏如来来日当报,但如今中原情势危急,俏如来身为中原盟主,责任重大不可推卸,还望前辈不要阻拦。”
“是吗?你认为他们会听从一名叛徒的领导?”
温皇说得毫不在意,俏如来却双手一紧,暗自握成拳。他沉默良久,才道:“前辈,那件事情是前辈做的吧?诬陷俏如来,让俏如来背上叛贼之名,有国不能回。其实前辈一直都在暗中帮助苗疆对付中原吧?前辈究竟是想怎样?”
温皇似乎并没有听见他的质问,打着呵欠抱怨道:“真是的,凤蝶到底干什么去了?连茶都不知道准备一杯。”
俏如来一直看着他,但他却能坦然对之,目光与之相遇也不闪避丝毫。到最后,竟是俏如来败下阵来。
“前辈雅兴不便打扰,俏如来告辞。”
“慢着,你没发现自己身上的异样吗?”
俏如来一惊,才发现自己的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,他不过睡了一觉,什么灵丹妙药也不会有这样的效果才是。而刚才一心想着中原,竟然将自己的身体都忽略了。
“怎么会……”
“你已经在此躺了七天了。”
七天,战场局势变化万千,一天甚至几个时辰就足以颠覆胜败,中原如今又是什么样的情况?中原……还存在吗?
俏如来咬紧牙关,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来:“你是故意的?为什么?”
温皇看着俏如来轻笑道:“我的目的从来只有一个:让你留在神蛊峰。”
俏如来被软禁在神蛊峰。温皇在四处都设下结界后,交代凤蝶好生照看,便不再理会。俏如来不知当如何面对他,也不去找他,两人虽相隔不远,却是数日不曾相见。
再相见是在五日后了。
温皇的结界只针对俏如来一人,故而其它飞禽走兽皆可来去自如。俏如来为了能够出去,用麦积草将自己的气息暂时隐蔽。而麦积草中含有剧毒,会渐渐侵蚀人的身体,若两个时辰内得不到医治,就会毒发身亡。
凤蝶将消息告知温皇,他拍案而起,火急火燎冲了出去。这还是凤蝶头一次见他如此失态。
俏如来功体被封,走得不快,温皇没费多大的力便追上了他。
将他带回去扔在地上的时候,温皇的手都在颤抖。他气冲冲地一连吞了一壶茶,又将空掉的茶壶掷在地上,尤不能解气,背过身去不看俏如来。
俏如来倒像没事人一般,从地上爬起来,拍拍衣服静静看着他。
温皇再回过头来时,已经调整好情绪。“俏如来,你就这么想要离开神蛊峰吗?你就真的这么讨厌我?”
俏如来低首,黯然道:“心有所系,如何能得安生?中原正处水深火热之中,俏如来怎能独自于此安心度日?”
“可你明明知道,就算现在你回去了也无济于事,他们根本就不相信你。”
“那又如何?若能出得一计最好,若不能,俏如来宁死不愿苟活!”
温皇突然欺身上前,逼近俏如来,直视他道:“好,那你取下我的首级,带着它去向众人表明立场,告诉他们你是被我所迫,一切都是我的计划,他们就会相信你的。”
俏如来惊恐地瞪大双眼,踉跄着后退了几步。“前辈!前辈于俏如来有恩,于中原亦曾有恩,俏如来怎忍心伤害前辈?还请前辈勿要再言。”
“是吗?”温皇冷笑了一下,走远几步,厉声道:“既然你不愿做那个绝情的人,那便我来做吧。”
俏如来一惊,来不及说什么,只见温皇羽扇一挥,一阵风猛烈袭来,卷向他脚下,“嗤啦”一声响,他脚上的血管爆裂开来,鲜血四溢而出,溅湿了地面。
俏如来重重地跪了下去。
是什么样的感觉呢?撕心裂肺?痛彻心扉?悲痛欲绝?还是痛不欲生?直到这一刻,俏如来才明白,真正噬心入骨的痛是任何词句都无法形容出来的,那种感觉,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知晓体会。
温皇不让他回去,派人毁了他的名声,他骗自己这是他为了留住自己,只不过手段激烈点罢了;温皇帮助苗疆,他劝自己没有人有权利去干涉别人的立场;甚至连温皇见自己被误解而遭受欺压,他都告诉自己那是因为人太多了他无从入手。而这一刻,他亲自动手伤害自己,毁了自己的双腿,俏如来却再也找不出一个可以让自己信服的理由。
到底是人心雪碳太难分,还是自己太过愚蠢,一厢情愿去相信不该相信的人?是该怪他太过无情,还是该怪自己太过多情?俏如来无法回答,也没有人能给他回答。
他看到自己的衣袋内掉出一张纸来,又被自己的血液染红。
温皇走过去将它拾起来,展开来读。“不过随便一续,你倒是至今都还留着啊。”
是嘲讽的语气吗?果然是自己一厢情愿!
俏如来眼神坚定地盯着他,一字一句道:“你不是他,他是我的知音,知我所想才能续出如出我心的句子。而你只会为了个人私欲任性妄为,你是神蛊温皇,不是任秋水!”

6
白雾苍茫,秋虫哀鸣,玄月下的神蛊峰清寒冷。
夜半转醒,俏如来茫然四顾,似乎三魂七魄已经自身体剥离。然而动一下,强烈的疼痛感便侵袭过来,提醒着他自己依然活着。
门吱呀一声响,有人自外而入,点亮四壁烛火。是温皇。
“你醒了?”
沉默,死一样的寂静。温皇不怒,自顾自说道:“神蛊峰仙境一般的地方,多少人祈求而不得入,你又何必?乖乖呆在此地不是很好吗?
“你心里很恨我吧?没关系,你恨吧,神蛊温皇这一辈子竖敌不少,也不怕多你一个。
“中原其实没你想的那么糟,史艳文的能力你还不相信吗?那些刀光剑影的日子别人都是避之不及,你却偏要往里冲,牺牲自己换来的却是众人的误解和不信任,明珠也应待价而沽,若要暗投,还不如蒙尘,至少可换得一世安然,不是吗?
“说了这么多你也不回句话,算了。后院的梅花长势很好,估计等你伤好就开了,到时我再推你去看看吧,或许还可以像以前一样合吟一首诗呢。”
他自斟自饮,说了一大堆的话,俏如来只当他不存在,始终望着窗外,未曾回头看他一眼。他叹息着推门而去。
如此过了十多日,温皇突然没有再出现了,他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消失,如同从来未曾出现过一般。
寒冬来临的时候,俏如来的伤口差不多都已经结痂,坐上凤蝶替他准备的轮椅,他还可以自己推着出去逛几圈。
梅花果真都开了,鲜艳欲滴的红,在这肃杀深冬里刺人眼目。俏如来对着那满目鲜红,怔怔出神。他不再想方设法出去,不再提起战争,甚至不再言语。他凡事都亲力亲为,不肯接受凤蝶的帮助,孤独的身影在萧瑟朔风中单薄如纸,似乎随时都会随风而去。
直到史艳文亲自找上神蛊峰来。他怔愣着看了父亲许久,似乎根本不认识眼前之人。史艳文热泪纵横叫了句“精忠”,他才突然清醒了一般,扑进父亲的怀中呜咽起来。眼泪滂沱如雨,满心的委屈与痛苦都在这一刻得到释放,这世界,只有父亲的怀里,才是他的港湾,是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发泄、表达情绪的地方!
“精忠,爹亲来接你回家,战争已经结束了,中苗签订了和约,百年之内都不会有战争了。我们……回家!”
史艳文说着又哽咽起来,俏如来见状急忙安慰道:“爹亲,这是好事啊,等我们回去了,一切就都好了,你推我回去好不好?”
史艳文看了看轮椅,摇头道:“不,咱们不要轮椅,爹亲会找冥医医治你的腿。爹亲背你回去!爹亲已经好久都没有背过你了!”
“嗯!”
史艳文背起俏如来,一步一步向山下走去,一老一少两道雪白身影在风雪中逐渐消逝,融为一体。
温皇一直站在屋内目送两人离去,直到再也寻不见两人的身影,犹未收回目光。凤蝶找来一件鹤氅替他披上,道:“主人真舍得吗?不去跟他道个别?”
温皇摇摇头,口未答话,眼中却是若有所失。
凤蝶又道:“主人一直说他傻,一心一意只为中原着想,自身却落得个叛徒之名。其实主人又何尝不是呢?主人一心一意为他,但在他心里,主人也不过是个玩弄人心的恶人罢了。”
温皇道:“你何不换一种方式来想?他虽然被人误解,但赤诚之心却得到成全;我先用鬼脉草锁了他的功体,又派你坏了他的名声,但至少全了他的一片诚心不是?况且他的那些鲜血也没有白流,他的腿难不倒冥医,更何况放出一些血,解了麦积草之毒,保全他一条命,不是很划算吗?只可惜……”
“可惜什么?”
“可惜这世上,他再也找不到那个名叫任秋水的知音了。”
温皇自嘲地笑了笑,又叹息道:“他最大的缺点便是太过重情,总要让他学着成长啊!”

7
中苗停战后,两国都检点自身损失,开始着力恢复,以谋发展。人民摆脱了流离失所的日子,分外珍惜这难得的和平,殷勤耕织,居家度日。
那所唤作“清茗居”的茶肆又重新开张起来,老板没换,居然连店小二也没换。老客新客进进出出,都感慨万千。
那店中挂有一块装裱精美的匾额,上用两种截然不同的字体书有一首诗,来来往往的客人都爱去欣赏一翻。其中不乏有风雅之辈懂得此道的,品评一翻后大加赞赏,先赞其诗文妙绝,文采非凡;再赞两作者情深谊厚,心有灵犀。道是若非心意相通者无法写出如此如出一辙的诗句。
于是那任秋水与另一个不知名号的诗人的情谊就被世人传为佳话,堪与高山流水的俞钟二人比肩。每一位来此欣赏的客人都免不了赞叹一番,再悲叹几句知音难觅。
故事越传越广,很多人慕名前来,为清茗居带来了巨大的收益。那店小二见此情景很是欢喜,一如往常一般将那靠窗雅座留着,备好茶水盼着那白衫客再度光临,只可惜那白衫客却一直未出现,那雅座也就一直空着。
毕竟刀剑无情,战争带来的伤害太大了,许多故人都在战争中失了性命,那白衫客或许也难逃这悲哀的结果。
正当店小二叹息之际,那白衫客又出现了。
只是这一次他并没有去老地方,而是随便拣了个人少的地方就坐了。店小二如同见到失散多年的亲人一般,抱起一壶茶便飞奔过去。
店小二激动地将那些评论家们的话告诉他,叽叽喳喳说了一大串。那白衫客只是安静地听着,时不时微笑一下以致意。但店小二总是隐约觉得他的笑容里藏着一股巨大的悲伤。
白衫客的茶饮完了,店小二便邀请他去看看那块匾额。白衫客婉言谢绝,径自出了门。
店小二的目光追着他出去,刚好看到神蛊温皇带着侍女从外面进来。这下两知己相见,可不知有多开心呢。店小二暗自高兴。不料那白衫客竟如同没看见一般,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。神蛊温皇也未侧头看他,两人就这样擦肩而过。店小二一阵惋惜。
但惋惜过后,店小二似乎也明白了其中关窍,叹息几声将那间靠窗雅座收拾了一下,开放给其他客人。他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,但也大致明白,那白衫客怕是不会再来了。
高山流水的最后,是伯牙绝弦谢子期。钟子期死,将自己在俞伯牙心中的地位定格为唯一的知音,无人能超越。倘若钟子期没有死,两个人的故事又会作何发展?
世事总是让人无奈,悲欢离合,聚散总匆匆。毕竟只是凡人,没有谁能一直陪着谁,就算明白对方心思,也总是被命运操弄,身不由己。
又能奈何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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