俟衔

雁默温俏 等等等

【苍俏】旧时欢

1
已是深夜时分,苍狼还在收拾行装,默默地将衣服一件件折好,整整齐齐放进箱子。
千雪在一旁抽着烟,时不时嘱咐几句,提醒他不要忘了东西。
“嗯。”苍狼简短地回答一声,而后又继续收拾。这期间他并未抬头看过千雪一眼。
烟雾一口一口喷出,很快弥漫了整个屋子,苍狼呛得咳出了眼泪。千雪急忙将窗户拉开,抱歉地笑了笑。再看指间的烟,已经燃得只剩下尾蒂了,他有些不舍的将它摁灭了。
最后一件衣服放进去后,苍狼将箱子盖翻过来压了一下,利索地拉上了拉链——明明只是简单的几件衣服几本书,却占了满满一箱子。
千雪颤巍巍地掏出一叠毛票,捏了几下,珍而重之递了过去。“这里有一千块钱,你先拿去用吧,家里没什么钱,也只能拿出这点了。”
苍狼瞥了一眼,那些钱最大的有一百,最小的只有五块,皆是皱巴巴的,又被细心抚平,折痕还清晰可见。
苍狼摇摇头,并不去接:“叔父你留着吧,我大学都已经毕业了,不能再拿家里的钱了,七巧还要上学……”
“叫你拿你就拿着,啰嗦什么?”千雪抢在他说完之前将钱塞进了他的口袋。苍狼嘴角动了动,底下头。
千雪在苍狼的口袋里摸到一张硬硬的东西,虽知不妥,但好奇心作祟,他还是将它掏了出来——是一张照片——男生穿着洗得发白的米黄色短袖,暗淡的光晕中只有一个模糊的背影。
但千雪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。他盯着照片看了足足两分钟,侧过头问苍狼:“史精忠?”
“嗯。”苍狼含糊地答了一句。
“你还是……执着于那件事吗?”
“默教授的鉴定不会有错的。”
苍狼的并未看千雪,语气却是异常坚定。千雪沉默半晌,叹了口气,将照片放回。
次日天刚放亮,苍狼就伴着闹钟起来了。其实根本不需要闹钟,他这一整晚都睁着眼睛。
稍微收拾了一下后,苍狼偷偷到千雪的房内。千雪还未睡醒,他的双手摊开,双腿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扭曲在一起,被子有一半都滑落在地。睡觉都不老实!苍狼无奈地替他盖好被子,悄悄将昨晚的一千块钱塞到他枕头下,作贼心虚一般急忙溜走。
天还未全亮,浓雾笼罩下四下静悄悄的。夜里下了一场小雨,地面还是湿漉漉的,偶尔有车开着灯一晃而过,眼睛要好久才能恢复。苍狼拖着行李箱走在并不宽阔的马路上,有些瑟瑟。
这是他大学毕业第一次出去工作,本来实习的公司很看好他,主动要求他留下来,但他执意要离开,选择去一个贫瘠而闭塞的地方,“大概能在那里找到史精忠吧?”——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原因。
苍狼从小无父无母,千雪独自将他拉扯大,只盼他多读书出人投地,他却将自己送到这里,他唯一感到有愧的就是千雪。而现在箭在弦上,弓已张满,已经由不得人了。
苍狼摸了摸衣袋内的照片,心里安定了些——好在还有你!

2
到达目的地以后,看楼的老大爷很热情地帮苍狼找到宿舍,又滔滔不绝地向他介绍本地的风土人情。苍狼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,时不时地应一声。
他的心思全在那张照片上,本想先收拾好了再来探听,但那简单的一间房却像怎么也收拾不完,他不禁有些心焦。
老大爷说话的当儿已经抽了一杆子烟,正蹲在地上磕烟杆,苍狼干脆丢下手里的活计,掏出照片走过去。
“大爷您见过这个人吗?”
老人瞥了照片一眼,呵呵直笑,那一口稀疏的牙齿被烟熏得焦黄。“小伙子真会开玩笑,这分明是一头狼嘛!”
苍狼吃了一惊,收回来一看,竟然是自己的照片,他顿时只觉得心里被重重一锤敲下。他有些心慌意乱地将照片换过,递到老人面前。
老人半晌没话,眯着眼睛看了很久,抬起头盯着苍狼,欲言又止。他的眼神锐利如鹰,给人一种洞察一切的感觉。苍狼突然间很害怕老人问他什么,他知道老人一开口就会询问,只能将话题扯开,但他“唔唔”几声竟然连不成句。
完了完了……苍狼心里直打鼓。老人正欲开口,楼下传来几声叫唤,老人的的眼神软了下来。他应了一声,径自下了楼。
苍狼松了口气,倚在门框上微微有些喘气,胸腔里心脏还在砰砰直跳。他有些理不清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,明明只是同老人说了几句话而已,为什么会有一种……命悬一线的感觉?
苍狼回到宿舍,翻出两张照片仔细看了一下。自己的那一张拍得有些模糊,正是大雾天气,周遭密林成阴,笼罩在迷雾中,躲在树后的人只露出半张脸,若不细看,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狼。
拍这张照片还是在高中时,那时的他很沉默,心却很大,像所有未涉世事的少年一样,总认为自己的人生不会一直这么平凡下去,像一棵随风倒的小草。他相信未来的自己,一定会是那掌控方向的风。
“我知道自己不平凡,因为我相信,我的前世身份尊贵。”他不止一次这么说。千雪并未在意,一边哄七巧吃饭一边心不在焉地问他:
“哦?那你前世是什么身份?侠肝义胆的大侠?才高八斗的状元?还是权倾朝野的丞相?”
苍狼摇了摇头,“都不是。”
“再往上……只能是王了,你是王?”
苍狼点点头,千雪哈哈大笑。“若这样那我岂不成了王叔了?”
“啪”地一声,七巧不小心将饭碗打翻,千雪急忙蹲下身去收拾,不再理会他。苍狼嘟起嘴固执地咕哝一句:“就是王叔。”
类似的对话在家里发生过几次,在苍狼的朋友间也曾发生过,所有人都只报以一串或嘲讽或无意的笑,没有人相信也没有人在意他说的话。只有一个人例外。
这个人就是史精忠。
史精忠是高二才转学过来的,他一向不与班上的人来往,总是安安静静一个人看书。苍狼本与他没什么交集,是在一次被朋友们嘲笑后,两人有了第一次对话。
终于有了言说之地,苍狼将心里的苦闷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,絮絮叨叨了近十分钟。史精忠一直未出声,静静听着。苍狼有些不安:“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在胡说吹嘘?”
“我相信你说的!”史精忠浅浅地笑着,眼睛里的真诚毫不掩饰。
苍狼喉结动了动,终究什么也没说。史精忠解释道:“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诞,但我相信冥冥之中的注定,人人都逃不开宿命。”
逃不开宿命吗?是不是现在我失去了你也是宿命?苍狼摩挲着手中的照片,眼神黯淡。
已是黑夜,窗外稀疏的几颗星挂在天幕中,有些倦怠地闪着。苍狼打开窗,清冷夜风铺面而来,将他炙热的思绪慢慢冷却。
其实那时想说的是,他衣服上淡淡的香气闻着真舒服啊。

3
苍狼很快适应了当地习俗,生活逐渐稳定下来。虽说挣的钱并不多,但也足够他养活自己,若是稍微节俭一点,还能有一点积蓄,倒也过得自在。
唯一挂心的事,就是史精忠。
经过上次的事件后,苍狼不敢再拿出那张照片,只能口述形容,然而众人皆表示没有见过他。
究竟是未到过这里,还是人们已经将他遗忘?史精忠,他就像偶然停留在雪地里的孤鸿,不留下半点痕迹,然而鸿已逍遥去,独留白雪锁心魂。
苍狼有时候会忍不住想,他是否真的曾经存在过,还是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想?
苍狼给高中时关系较好的於桓打了个电话。两人寒暄几句,又天南海北扯了一通,苍狼才期期艾艾地将话题引过来。
“那个,你还记得高中时有个叫……叫史精忠的吗?”
“谁?”
“史精忠。”
“嗯……有这个人吗?我怎么不记得了,可能关系不大好忘了吧。”
苍狼一下子急了,握住手机急切道:“怎么会没有!他老是不说话,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看书,他就坐在第八排靠窗的位置。”
“不会吧?我记得那时只有七排座位啊。”
时间似乎停顿了一秒。
苍狼只觉得思维纷乱千头万绪,拂不开理不顺。对方还在说着什么,然而他一句也听不进去。机械地挂掉电话,手指一滑,手机“啪”地一声砸在脚上。苍狼吃痛,蹲下去捡手机,在思绪的乱麻里看到一个线头——
那是大二时的事了。
元旦三天假期刚过,期末考试如约而至。苍狼不想挂科,整个元旦都将自己关在宿舍里啃书本,为了约束自己,他甚至将手机卡拔了出来。
宿舍里有位同学过生日,邀请了三五好友来玩,吵吵闹闹。本来四个人的宿舍就不算太宽敞,这一下更显拥挤。苍狼盯着课本,一个字也看不进去。
其实那天也是苍狼的生日,但是他交际并不广阔,高中时的好友都分散在不同的学校,现在正是期末复习紧张期,不可能为了一个生日聚拢。更何况他一直没有过生日的习惯。以前的生日,都是在家里过的,千雪给他下一碗长寿面,或是炒两个平时舍不得吃的小菜,也就算过了。
苍狼忽然有些想念家里,此时千雪应该是在家照顾七巧吧?他总是那么忙,几乎将所有闲暇或不闲暇的时间都花在了七巧身上。
室友分了一块蛋糕过来,苍狼慌忙推辞。“不用了不用了,你们吃吧,我……不饿。”
经不住室友一再坚持,苍狼只好道声谢接了过来。
才刚吃了一口,手机就响了起来,是史精忠。苍狼并未多想,拿过来便接听了。对方似乎在集市里,吵吵嚷嚷的声音源源不绝地传过来。
“苍狼?你现在在干什么?”
“嗯……我在……吃蛋糕。”
“喔?是吗?生日快乐!看来你过得很好,我不用过来了。那就这样,拜!”
苍狼本想和他多说几句话,奈何他一下子就把电话挂了,手机里传来一阵忙音,苍狼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。
放下手机,苍狼看到了放在一边的手机卡。他惊了一下,急忙拿起手机查看,屏幕顶端本应显示信号的地方打了一个红色的惊叹号。
苍狼顿时只听见耳鸣般“轰”地一声,脑子里一片混沌,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,黑暗铺天盖地而来,他淹没其中,连呼救的本能都忘了。
朔风拍打窗棂,夹杂着几粒雪粒子打在玻璃上,啪啪作响。苍狼瘫坐在椅子上,感到脚底冰凉,寒气从脚趾一寸寸席卷上来,蔓延向全身,他止不住有些颤抖。桌上一杯开水还冒着热气,一圈圈涟漪荡漾开来,有些许水撒出来,将课本打湿。

4
史精忠就是在那时消失的。
苍狼用尽了各种方法都无法联系到他,考试结束后还跑到他所在的学校去了,然而早已是人去楼空。
苍狼想去史精忠地家里找他,奈何根本不知道他家地址。苍狼忽然发现,认识了三年,自己却对他一点儿也不了解。他就像一个谜,苍狼解不开。
后来的日子并没有什么变化,苍狼依旧上学,下学,一如往常,连千雪都没看出任何异常。史精忠慢慢淡出了他的生活,甚至他的记忆,是最寻常的过客。
直到一年后苍狼收到了一个包裹。是一只形似狼爪的兽骨制品,上面缀满黄毛,苍草一般硬刺刺的。
包裹是快递员送到宿舍的,上面没有寄件人的地址与名字,收件人一栏清晰地写着“苍越孤鸣”几个字。
苍狼不记得自己最近有买什么东西,一时也想不通有谁会给自己寄东西,寄这个又有什么用。但他本能觉得此物不简单,拿在手里沉甸甸让人有一种历史的厚重感。
苍狼带着它去请教历史系的默教授默苍离。默教授醉心学术,无事便做各种研究,少与人交流,或多或少显得有些不近人情,是故也没有多少朋友,传闻中他冷漠得近乎无情。
苍狼去时他正沉迷在书中,听见有人进去也不理睬。苍狼不敢打扰,规规矩矩在一旁站了近两个小时,他才从书中抬起头来。
“你不是我教的学生。”默苍离看着他道,语气斩钉截铁。
“是,学生久闻默教授大名,冒昧前来是有一物想请教授看看。”苍狼鞠个躬,将骨爪恭恭敬敬地捧上。
默教授却并未接,他看了一眼便道:“此物乃是昔日苗疆遗物,距今已有一千多年了,今日落到你手里也算是物归原主了。”顿了顿,他又道:“你认识一个叫史精忠的人吧?去找他吧,他能解答你所有的疑惑。”
苍狼听得云里雾里,来不及细思,就被“史精忠”三字吸引。时隔一年,这个名字叫起来却没有丝毫生疏,仿若昨天还挂在嘴边。有什么从记忆里慢慢苏醒。
默教授见他不言,又道:“史精忠这个名字虽然俗气,但我敢保证,整个县里不会有第二个叫这个名的。”他说着已经将门打开,有了送客之意,苍狼只得道声谢离开了。
后来苍狼将自己的东西都清理了一下,连最旮旯处都翻了个遍,只翻出来一张照片——那就是史精忠留下的唯一的痕迹了。

5
苍狼醒来时已经快八点了。还未睁开眼,便闻到一阵若有若无的香味,甜得有些腻人。是窗外的桂花开了。
那棵树长得也不算特别高大,随眼看去,只能看到半个树冠。蒙了灰的树叶中隐隐透出点点金黄。
洗漱完,苍狼无事可做,便如同往常一般“闲游”。虽称之为“游”,其实不过是兴之所至,随意而走。他装了满腔心事,一路思索,景物倒不甚在意了。
正逢集日,长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,各种贩卖的物品琳琅满目。苍狼站在桥头,一眼可看尽整个集市,眼前之景,活生生一副清明上河图。
苍狼的目光落在桥东头一个人身上。是一个带发修行的僧人,白衣白发,兜帽上垂下两条琉璃串也是晶莹剔透。他侧对着苍狼,帽子又遮去了面,看不清容貌。
他站在一个卖风筝的摊子前,定定看了许久,却未取下任何一只风筝。老板也只顾自己吆喝着,没有丝毫要招呼他的意思。
良久,他离开了风筝摊子,转身上了长桥。擦肩而过的时候,苍狼听见他低吟了一句:“我本一孤鸿,青天杳杳何处觅行踪!”
苍狼看着他的背影,有什么在心底滋生,似是孤寂,似是忧伤,复杂又单纯,苍狼说不清。他只是看着那背影渐远,感到他是那般突兀,丝毫不被这世界所容。若眼前所见真是一幅画,那他便是那画中唯一不和谐的存在,似不小心滴上的一滴墨,顺着画慢慢流淌。
我本一孤鸿,青天杳杳何处觅行踪?
那天晚上苍狼做了一个梦。
梦里他又回到了高中时代。白的墙,绿的树,整齐的课桌,一切都是记忆中的模样,甚至连他随手在桌上的涂鸦都没有丝毫变化。
苍狼伏在课桌上奋斗着,一道题终于解开,他从题海中回过神来,想起了现实的世界。像是不经意又似刻意地一回头,便见史精忠坐在第八排的位置,安静地看着窗外。
苍狼没来由地感到安心。似有所感应,史精忠回过头来,对他微微一笑。
倏而,画面骤变,教室开始扭曲、崩毁,无数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,史精忠淹没其中消失不见。苍狼急忙冲过去,欲分开如水的人流,却被推挤着越来越后退。
脸,入眼的全是脸,各种各样的脸,老人的、小孩的、男人的、女人的、苍老的、悲伤的、麻木的……唯独没有他要找的,史精忠的脸。
一张张脸如同有着魔力一般,狞笑着飞过来,想要贴上他的脸。苍狼恐惧地挥着手臂,想要赶走它们。那些脸漂浮在半空中俯视着他,笑得猖狂而又充满同情,唧唧喳喳吵个不休……
最后是楼下的看门老人将他唤醒。梦至深处,戛然而止,苍狼心有余悸,一时间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。
老人倒了一杯水递给他:“楼下有人找你,去看看吧。”
苍狼接过水一口灌下,心里稍微平静,穿上鞋随老人下楼。
是默苍离。
苍狼有些意外,他与默苍离只有过一次交集,想不通对方为何会找上自己。
默苍离开门见山:“跟我走吧。”
苍狼一头雾水:“去哪?”
“去见史精忠。”
苍狼不再问了,乖乖跟着默苍离走。虽然他的疑问更多了,但他隐隐觉得就算他问了也不会有什么结果,或许见到史精忠一切就都有了答案吧?
出了门,明晃晃的月光如同轻纱一般洒下。由于白天下了点雨,坑坑洼洼的地面上到处都积满了水,被月光一照,似铺了一地的宝石。
苍狼一抬头,便撞见那轮又圆又大的月亮,似乎与它撞个满怀。
——是中秋了。

6
踏着清凉月色,两人踽踽行了许久。身后万家灯火灿烂似锦,淡淡炊烟冉冉而起,映着月色若有若无。是最平凡的幸福。
苍狼本想向默苍离多打听一些关于史精忠的事,但见他一脸淡漠只顾着往前走,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。
眼前之路越来越陌生,苍狼纵然平日里四处游荡,几乎走遍了大街小巷,依然难以从眼前的一草一木中找出丝毫熟悉之感。他有些慌了。而默苍离依旧走在前面,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。
路径愈来愈幽静荒芜,两边草木丛生,高大树冠遮蔽了天空,月光只能漏下几线,默苍离青色衣衫几乎被完全隐没。
“老师……”苍狼忍不住叫道。
默苍离停步,示意他不要说话,“嘘,你听。”
苍狼噤声细听,前方隐隐有梵音传来,难道史精忠栖身庙宇?
默苍离退到路边,做了一个手势,苍狼知趣地走上前。
树林的深处,果然有一座寺庙。许是因为年久失修,庙破落不堪,摇摇欲坠,似乎只要有人轻推一把就会倒塌。古佛青灯伴着声声梵唱,甚是瘆人。
路过庙门,苍狼看到了梵唱之人,一袭白衣不染尘——是白天在集市上遇到的那人。苍狼停了脚步。
“要进去看看么?”默苍离问。
“还是算了吧。”苍狼想了想道。又继续往前走去。
却有一丝失落留在了心底,像是什么珍贵的东西消失不见。行了三里路,苍狼终究是按捺不住,向默苍离说起了白天所见。默苍离不言不语,静静听他诉说,他反而觉得没什么可说的,絮絮叨叨了半天,仍是含糊不清。连自己都有一丝诧异:不就是遇到一个僧人吗?有什么大惊小怪的?
默苍离却没有丝毫责难的意思,嗯了一声道:“那个人叫俏如来。”又顿了一下,降低音量:“也叫史精忠。”
平常似不经意的声音,却如惊雷般在苍狼耳边炸响,教他完全呆住。他定定地看着默苍离,好长时间说不出一个字。
“走了。”默苍离看了他一眼,继续前行。
“不,老师不是说要带我去见他吗?我要回去。”
“机缘在此,你没把握,说明缘分未足,即便你现在回去也没用的。”
苍狼摇摇头,往回跑去,也不管暗夜下脚步有没有踩实。默苍离叹了口气,跟了上去。
庙宇还在,白衣僧人——或者说俏如来还在,苍狼松了口气。伏在庙门上喘息未止,一声巨响自地底深处传来,紧接着大地开始颤抖起来,震得庙宇哗啦一声坍塌。
木块瓦片纷飞中,俏如来回过头来,面容平静,波澜不兴。是记忆中的那张脸,是他在梦里怎么也找不到的被人流淹没的那张脸。苍狼按捺不住激动,想要冲过去,却被大地震得连连后退。
又一次的远离!苍狼惊叫着想要冲过去,被随后赶来的默苍离死死拉住。
震动还在继续,地上裂出一道巨大的口子,深不见底。有许多树木翻倒,落入其中,连一片叶子都不曾留下。整个世界都在咆哮。俏如来的身影逐渐淹没其中,消失不见。

7
“不!不要!”苍狼惊叫着,挣脱默苍离的束缚,冲向已经蹦毁的庙宇。
他曾无数次地祈求过两人能够重逢,也无数次想象过重逢的画面。如今朝思暮念的人就在眼前,他怎能轻易放过?其实一切都是要靠人自己去争取的吧?所谓缘分,不过是一支润滑剂、一个借口而已。
地动山摇中,苍狼毫无悬念地滑入地底裂缝中。耳边风和树枝呼啦啦刷过,只见腰间传来一阵强光,载着他轻快飘下——是那只兽骨爪。
裂缝的底部却甚是宽敞,只是四周一片漆黑,能见不过数米。安然落下后,苍狼第一眼就见到不远处的俏如来。顾不及关心兽骨的事,苍狼奔了过去。
“史精忠……”虽有千言万语,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,喉头动了几下,只吐出这三个字来。
俏如来弯腰行了一礼,道句多谢,转身要走。苍狼急忙将他拦住。
“等一下,你要去哪里?”
“去当去之处,行当为之事。”
“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?比如,你的身份,是神魔鬼怪?还是魑魅魍魉?”
俏如来不欲回答,但避不过苍狼执着地眼神,捻了一下手中琉璃佛珠,道:“或许吧。凡所有所相,皆是虚妄。”看了一眼他腰间的骨爪,又问:“你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吗?”
苍狼摇摇头道:“只觉得脑中有些碎片,像是星星点点的光,但终究照不亮整个天空。”
“也好。”俏如来望了望虚无的天空,轻轻叹了口气。那声音同样虚无缥缈,似乎害怕稍一用力,就会将心事完全暴露在阳光下。
苍狼有些激动:“默教授让我来找你,你不打算解释一下吗?”
“没什么可说的,俏如来不过是向冥君借了点机缘找一些东西罢了,现在既已寻得,自当回转。”
苍狼不解,他锁紧了眉,问道:“你能不要走吗?”
悲怆中带着啜泣,是近于祈求的声音,俏如来低头不语。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,天命如此啊……”
苍狼不再说话,他知道一切都是徒劳,要走的终究留不住。他忽然想起白天时俏如来说过的那句话:我本一孤鸿,青天杳杳何处觅行踪。
那时只觉得这句话过于伤感,现在才体会到其中的悲凉与无奈,以及深深的孤独。苍狼感到心内一阵阵地疼。
俏如来的身影越来越淡,仿佛被穿越千年的孤独所包围,他困于其中,挣脱不得。
“其实我……不想走……”
淡而忧伤的声音传来,苍狼一惊,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,只抓到了一片空白。
俏如来完全消失了,他彻底失去了他。
苍狼抱着头蹲下,泪水不受控制地落下,他死死抠住自己的脑门,几乎将头皮抓破。绝望之感自心底升起,侵袭了全身,那种无力,似看着自己的魂魄被生生撕裂,能清晰地看到那些细丝纹理,近在眼前没有丝毫办法,是最刻骨的伤、最揪心的疼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,苍狼被默苍离叫醒。四周不知何时已经恢复,大地平坦,树木葱郁,都如初时一般,只有在那座庙宇处变成了一块平地,寸草不生。连一片瓦砾都没有留下。
“他一直做得很好,这一次也是。”默苍离淡淡道。
苍狼抬头,密林中透出一线曙光。现世人们安稳和乐,而谁又知这背后是谁以一腔血泪浇灌?有人安享和平,也必有人殚精竭虑。艳丽的花朵下面却是累累白骨。
恍惚中,那一声叹息又在耳畔响起:因为,天命如此啊……

评论

热度(3)